第1章 炙肉
耳鸣。
剧烈的耳鸣。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仿若凝成改锥上那尖锐的一点，疯狂地挖凿他的仿生脑髓。
他刚刚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本来应该吃掉提前准备好的覆盆子酸奶蛋糕来庆祝一下的，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的黑，剧痛杂糅着茫然酿成烦躁，促使他把自己会的所有粗口都在脑袋里跑了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是被那个覆盆子酸奶蛋糕一下子倒扣进脑袋里，奶油黏进零件缝隙，感受外界的所有组件都处在不稳定状态：电流噪杂、视野癫痫似的不停闪烁。
无数飘移的光斑中，他想起了那句“痛苦是人存在的最有力的证明”，也不知道是个受虐狂人类发表的言论，现在倒是应验在一个机器人身上。
机体在强制重启，唯一运作正常的竟然是他的痛觉感受器——时空穿梭过程的粒子乱流给他造成的剧烈疼痛感鲜明得过分。
“滋啦——”
陡然一声。
视觉组件开始恢复运转，递到他视网膜的第一幅画面，是一张少女的面庞。
脸色发青，眼睛上翻——她已经濒死。姣好的五官被恐惧扭曲，上溅的血液顺着侧脸缓慢滑下。他觉得那血液滑落的模样过于熟悉，熟悉得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残留的视觉后像，事实上，猩红四溅也确实离他不久。
画面断断续续，下一秒又错乱成星舰内舱崩塌的画面。
“1473！立刻紧急制动！”
少将又在发号施令，大腹便便，头顶光洁得能映出星舰内部迸射的火星。
他厌恶这个少将的声音，完全符合油腻中年人的浑浊声线，带着谄媚已久难以消除的尖细，语调咬字缓慢圆钝，命令他的时候总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漠视。
但仔细想想少将好像也没什么错，少将是支配者，而他只是少将拥有的工具——他的出厂型号是SPE-1473，最先进的星际探索型仿生人，他能精准快速地实行支配者的每一个指令。
但这次他不会那么做，实行少将口中的“紧急制动”会使这座星舰上的人类的存活率大大提升。
他才不会那么做呢。明明计划了那么久，万一一切努力白费怎么办？
SPE-1473不会去冒这种险。
他默不作声地在光学键盘上敲击，进行相反的操作，星舰立刻倾斜着向黑洞快速飞去，遮蔽生命希望的大片黑暗转眼就侵蚀到SPE-1473的视线所及之处。
这是一片人类尚未踏足探索的广阔星域，一千光年以外SPE-1473探测到这里是由黑洞组成的僵尸星系，渺远无垠的寂寥气息笼罩这里，将死亡的命运慷慨赠予闯入者。
成片的黑洞具有巨大引力，疯狂索取着所有人的生命时长。他的支配者被既定的死亡路径惊吓得倚着舱壁急促喘息。
少将指着三米开外的他，“你！别忙活了，把我扶到控制台，我要亲自手动操作！”
机器人回过头，“为什么？少将，都交给我吧，像平常一样。”
“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完美微笑中的公式化一如往常，里面掺杂的几分得逞意味并不易察觉。
“滚开！”
少将知道SPE-1473完全是在乱讲，明明生死危机迫在眉睫，少将顾不上自己的机器人出现了什么问题，他跌跌撞撞走近控制台，想要从不可逆转的倾斜轨迹中抢夺整座星舰的一线生机。
少将刚刚摸到控制台的冰冷边缘，一阵剧痛倏然从喉间传来。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本来是他削完苹果随手放在桌上的，现在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在剧痛中挣扎着望向身侧，他的机器人正直视着他，瞳仁透亮，泪膜清透，特定的光线中泛着一层婴儿蓝，这使他的笑颜中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当然这双眼睛纯粹是因为设计者选择的材质原因，才呈现这样澄澈的极致美学效果。
死亡侵袭，少将被自己的猩红血液沾湿制服，一片黏腻触感中，他从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里读出漠然的肃杀意味。
水果刀抽出，少将倒地，人类躯体摔在地面上的声音很闷，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控制室的地面染脏。
SPE-1473盯着红色液体一会儿，蹲来，看着支配者渐渐扩散放大的瞳孔，在那一个瞬间，他似懂非懂地领略到人类所谓的“灵魂”意义，那放大的瞳孔像是黑洞吞食物体一样侵蚀掉虹膜，不论原本是湛蓝海还是雾蒙灰，最后都会变成一片空寂的黑色。生命消逝的动态瞬间实在迷人。
他真实地笑起来，第一次近距离观赏，新奇的愉悦感烧得他近乎热泪盈眶。
原来再趾高气扬的上位者死掉后，也都可以被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所拯救。
SPE-1473看向星舰之外，黑洞已经近在咫尺，一切都在按照他预算的轨迹进行，所有人类的生命意义与机器的精巧运转都将在刹那间归于虚无。
他的眼睛里泪光残留微闪，如果所谓的死亡能将自己从日复一日的无聊支配中解救出去，那倒也确实比每天面对那个中年地中海要好得多。
在黑洞即将解离他的机体时，一声突如其来的警告声，响彻他的机械脑袋。
[机体受到摧毁级别威胁，现强制启动时空穿梭功能。]
[随机时空地点选定。]
伴随着星舰爆炸时的震耳欲聋将尖叫声吞灭，SPE-1473猝不及防陷入时空乱流，最后残留在他大脑里的，是他对本机型设计者是否拥有科学怪人情怀的认真思考，连这种极限处境都能为自己的产品考虑到，这个人类得是对自己设计的机器怜惜到什么地步。
总之，他被迫从一场谋划已久的死亡灾难中逃脱，此刻负担着疼痛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时空穿梭造成的机体紊乱够他受得的了，数以亿计的数据乱流在他眼前扭曲狂舞，所有的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视觉还是在抽搐，画面摇晃到一个机器人都生出呕吐的错觉。
眩晕感温吞绵长，视觉恢复正常却只在一个瞬间。
整个世界纤毫毕现，在一刹那闯入他的视野：杂乱干草上的飞虫在空中跳出八字舞，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划出杂乱弧线后，落在红青错杂的腐肉上和它的苍蝇兄弟一起攀爬玩乐。
他将视线从那处移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石洞中，地面杂草乱石与尸体灰尘缠绕共眠，他逐个分析过去，这些尸体少说有二十具，死亡时间不一，有的已经呈现令人作呕的巨人观，有的却还鲜血未干，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内脏与脑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那些残缺的、狰狞的伤口被火光温暖着，而这层火光来自于洞中唯一的光源，一个木柴熊熊燃烧的火堆——在他的身下。
他双手被环绕捆绑在一根石柱上，铁链束缚，身下火堆在烤炙他。
机器人听闻过星际历史上对食人族的记载，只不过那些令人类毛骨悚然的存在已经湮灭在时间长河的洪流中，而现在他可能是见到活的了。
SPE-1473面无表情看着火舌在自己躯体上舔舐肆虐，柴火的温度远远达不到他生物皮层材料的熔点，温觉感受器也没有恢复正常运转，这老头难道没发现他的美味烤肉是一堆奇怪东西塑成的吗？
疑问接踵而来访问他的机械脑袋，他初步判断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的食人族可能存在智力缺陷。
洞外是浓重的夜，洞内亮度并不高，但机器人能看清楚。
最新鲜的尸体在距离他三米处，碰巧，那里有人正在行凶。
他能看清少女张大到极致的嘴巴，唇角已经几近绷裂——她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但SPE-1473听不到。
他的机体功能恢复得太慢，以至于让眼前凶杀一幕成了彻底的默片。
行凶的人类正高扬起手中的剔骨尖刀，即将落下扎进少女的脖颈——
突然刀刃在半空中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随后一颗沾着泥点的石子滚落在地上。
这人的行凶手法和SPE-1473谋杀少将时的相似，但凭空冒出的一击使他刺入的角度发生了偏离，刚好错开了颈动脉，划破了脖颈皮肤。这一刀并不致死，反而使少女接受一场漫长折磨的失血虚脱。
少女的唇角在那一瞬间也绷裂了，嘴角和脖颈两处的鲜血一同落在地上堆积的干草上。
机器人饶有兴致地旁观这一幕，他看着脖颈那处伤口，血液的质感使他着迷，他没有生命，也理解不了其中意义，但那鲜红的、缓慢滑落的液体简直像是被具象化的流体生命力，它离开得越多，人体越显破败。
他盯够了，又缓缓将视线移动到行凶者的面庞上。
那是一张彻底被毁掉的脸，烧伤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仅剩不多的完好皮肤也沟壑纵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瘪，一双浑浊的眼睛有着神经质的诡异亮光，正有些恼怒地盯着洞口。
老人两侧的嘴角被烧得已经呈现不对称的模样，这样一张嘴在勾起唇角的时候搞得机器人格外不适。
“丑陋原来真的会给人类造成生理不适。”SPE-1473想着，至少他的设计者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时代人类已经经过基因优化，生物整容技术也突飞猛进，对外表的苛求程度无限拔高。
本来以他的机体功能，要阻止这个神经兮兮的丑老头简直轻而易举，但他现在行动力半点没恢复，只能睁着眼喘气玩，做一块乖巧的火烤塑料。
机器人正常运转的视觉强于普通人类，即使被烟熏火燎着，他也能看到黑乎乎的洞口处，刚刚快速闪过一个人影。
只是一眨眼间，SPE-1473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衣角。
有人潜入了这老人的秘密基地。
衣角出现一瞬，画面却定格在SPE-1473的脑袋里，可供随时调取查看：那一片衣角是青色的，隐约能看出上面的锦绣纹饰。不论尊贵与否，都比那老人身上脏不拉几的灰布衣体面太多。
耳鸣声陡然尖锐起来，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
刺耳到一定程度，剧痛像一把重锤毫不留情地猛然击中他的大脑，原本正常的视野也被瞬间陷入铺天盖地的灼眼白光中。
时间感晕厥在这一刻。
所有的紊乱和痛苦在这里达到顶峰。
[已到……到达……时空……时空穿梭指定地点。]
[支配者已失去生命迹象，服从关系解除。]
[数据初始化成功。]
下一秒，他的机体恢复正常运转，延迟的系统通知蜂拥而至，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取代了无规律杂音：打斗声激烈，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近在身侧，有细微的林叶摩擦声从洞口处传进来。
视野中的白光褪去，形势已经发生变幻，那青色衣角的所属者，手持一柄寒光泠泠的剑对老者下了死手。
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攻势凌厉，在老者强弩之末的癫狂攻势里，却也已经是副招架不住的表情。
老者抄着把柴斧挥舞得虎虎生风，“哈哈哈哈！怎么了？你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杀不死我吗？”
“你到底已经吃了多少无辜之人？！”年轻人横剑抵挡。
老者冷笑，“不吃他们，死的就是我。”
“强词夺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大声狂笑的模样让那张被摧毁过的面容显得更加怪异，要不然说人类脑袋多半有病呢，SPE-1473严重怀疑这人不止脸被烧过，可能脑子也已经被外部火源加热到可以食用的地步。
他将两人从头观察到脚，他们的服饰、言语与举止都昭示着这不是他来的那个时空，服饰繁复，措辞文气，更像是比古地球时代更久远的文化背景。
现在的信息采集度已经足够机器人大致了解自己的处境，SPE-1473不动声色地将短发延长至与年轻人同样的发丝长度，遮住他的后颈——那里有醒目的黑色条形码，区分仿生机器人和人类的标志。如果真的是在他所猜想的时代，那么这里的科技落后程度会把自己打成一个彻底的异类。
机器人的思考时间如同燧石火光，但也只是这一瞬，那张烧伤到五官狰狞的面孔已经欺近年轻人，一把已经见血无数的柴斧眨眼间就要将年轻人的脑袋一劈两半。
SPE-1473死死盯着，瞳孔呈现出一种兴奋的张大状态。
千钧一发之际，破风声抢先一步凌然而来。
老者一声惨叫，尖刺突兀地炸开在石洞中。又是尖锐的声音，机器人条件反射地皱眉，他刚刚好不容易摆脱自己脑袋里盘踞的耳鸣，猝不及防又来一声。
SPE-1473觉得自己的机体运转还是存在问题，他的脑袋内部又开始出现电流声，仿佛刚刚的正常运转只是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
电流声愈发嘈杂，他开始烦躁。
同时，一支箭出现在他的脚边。
柴斧坠落在少女柔软腹部，老者也倒在尸堆中，一支做工精湛的白羽箭穿透了他的眼眶，那一瞬间极大的贯穿力量给他的脑袋留下一个血洞，血糊着脑髓从空荡荡的眼眶流出来。
射箭者身穿白衣，如一羽飘然而至，月白暗绣的衣角翻卷飞扬着落下，转瞬间就被地面上的血液浸了个透。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一把木制弓，那把弓木质低劣，手艺粗陋，同样粗陋的风格，还出现在这人的脸上——
他戴了个木制面具。
准确点说，是一个绝丑的木头面具——刀刻线条凌乱，轮廓模糊，SPE-1473茫然分析面具样式：“那好像是个……”
“……狗头？”
老者的夸张狂笑也就在刚才，现在这人又躯干长身玉立，脸是狗头面具，“……这个世界的人类好像都不太正常？”机器人的脑袋里问号与电流声铺天盖地。
石洞中的腐臭与血腥好像都被狗头面具的木质润泽驱散不少。
他将焦距拉近三倍，想更近距离看透这个新出现的奇怪人类，脑内却突然一声嗡鸣，随即视野闪烁几下警示的红。
是机体的最高级紧急通知。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两分钟后停止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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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耳鸣。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仿若凝成改锥上那尖锐的一点，疯狂地挖凿他的仿生脑髓。
他刚刚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本来应该吃掉提前准备好的覆盆子酸奶蛋糕来庆祝一下的，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的黑，剧痛杂糅着茫然酿成烦躁，促使他把自己会的所有粗口都在脑袋里跑了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是被那个覆盆子酸奶蛋糕一下子倒扣进脑袋里，奶油黏进零件缝隙，感受外界的所有组件都处在不稳定状态：电流噪杂、视野癫痫似的不停闪烁。
无数飘移的光斑中，他想起了那句“痛苦是人存在的最有力的证明”，也不知道是个受虐狂人类发表的言论，现在倒是应验在一个机器人身上。
机体在强制重启，唯一运作正常的竟然是他的痛觉感受器——时空穿梭过程的粒子乱流给他造成的剧烈疼痛感鲜明得过分。
“滋啦——”
陡然一声。
视觉组件开始恢复运转，递到他视网膜的第一幅画面，是一张少女的面庞。
脸色发青，眼睛上翻——她已经濒死。姣好的五官被恐惧扭曲，上溅的血液顺着侧脸缓慢滑下。他觉得那血液滑落的模样过于熟悉，熟悉得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残留的视觉后像，事实上，猩红四溅也确实离他不久。
画面断断续续，下一秒又错乱成星舰内舱崩塌的画面。
“1473！立刻紧急制动！”
少将又在发号施令，大腹便便，头顶光洁得能映出星舰内部迸射的火星。
他厌恶这个少将的声音，完全符合油腻中年人的浑浊声线，带着谄媚已久难以消除的尖细，语调咬字缓慢圆钝，命令他的时候总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漠视。
但仔细想想少将好像也没什么错，少将是支配者，而他只是少将拥有的工具——他的出厂型号是SPE-1473，最先进的星际探索型仿生人，他能精准快速地实行支配者的每一个指令。
但这次他不会那么做，实行少将口中的“紧急制动”会使这座星舰上的人类的存活率大大提升。
他才不会那么做呢。明明计划了那么久，万一一切努力白费怎么办？
SPE-1473不会去冒这种险。
他默不作声地在光学键盘上敲击，进行相反的操作，星舰立刻倾斜着向黑洞快速飞去，遮蔽生命希望的大片黑暗转眼就侵蚀到SPE-1473的视线所及之处。
这是一片人类尚未踏足探索的广阔星域，一千光年以外SPE-1473探测到这里是由黑洞组成的僵尸星系，渺远无垠的寂寥气息笼罩这里，将死亡的命运慷慨赠予闯入者。
成片的黑洞具有巨大引力，疯狂索取着所有人的生命时长。他的支配者被既定的死亡路径惊吓得倚着舱壁急促喘息。
少将指着三米开外的他，“你！别忙活了，把我扶到控制台，我要亲自手动操作！”
机器人回过头，“为什么？少将，都交给我吧，像平常一样。”
“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完美微笑中的公式化一如往常，里面掺杂的几分得逞意味并不易察觉。
“滚开！”
少将知道SPE-1473完全是在乱讲，明明生死危机迫在眉睫，少将顾不上自己的机器人出现了什么问题，他跌跌撞撞走近控制台，想要从不可逆转的倾斜轨迹中抢夺整座星舰的一线生机。
少将刚刚摸到控制台的冰冷边缘，一阵剧痛倏然从喉间传来。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本来是他削完苹果随手放在桌上的，现在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在剧痛中挣扎着望向身侧，他的机器人正直视着他，瞳仁透亮，泪膜清透，特定的光线中泛着一层婴儿蓝，这使他的笑颜中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当然这双眼睛纯粹是因为设计者选择的材质原因，才呈现这样澄澈的极致美学效果。
死亡侵袭，少将被自己的猩红血液沾湿制服，一片黏腻触感中，他从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里读出漠然的肃杀意味。
水果刀抽出，少将倒地，人类躯体摔在地面上的声音很闷，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控制室的地面染脏。
SPE-1473盯着红色液体一会儿，蹲来，看着支配者渐渐扩散放大的瞳孔，在那一个瞬间，他似懂非懂地领略到人类所谓的“灵魂”意义，那放大的瞳孔像是黑洞吞食物体一样侵蚀掉虹膜，不论原本是湛蓝海还是雾蒙灰，最后都会变成一片空寂的黑色。生命消逝的动态瞬间实在迷人。
他真实地笑起来，第一次近距离观赏，新奇的愉悦感烧得他近乎热泪盈眶。
原来再趾高气扬的上位者死掉后，也都可以被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所拯救。
SPE-1473看向星舰之外，黑洞已经近在咫尺，一切都在按照他预算的轨迹进行，所有人类的生命意义与机器的精巧运转都将在刹那间归于虚无。
他的眼睛里泪光残留微闪，如果所谓的死亡能将自己从日复一日的无聊支配中解救出去，那倒也确实比每天面对那个中年地中海要好得多。
在黑洞即将解离他的机体时，一声突如其来的警告声，响彻他的机械脑袋。
[机体受到摧毁级别威胁，现强制启动时空穿梭功能。]
[随机时空地点选定。]
伴随着星舰爆炸时的震耳欲聋将尖叫声吞灭，SPE-1473猝不及防陷入时空乱流，最后残留在他大脑里的，是他对本机型设计者是否拥有科学怪人情怀的认真思考，连这种极限处境都能为自己的产品考虑到，这个人类得是对自己设计的机器怜惜到什么地步。
总之，他被迫从一场谋划已久的死亡灾难中逃脱，此刻负担着疼痛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时空穿梭造成的机体紊乱够他受得的了，数以亿计的数据乱流在他眼前扭曲狂舞，所有的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视觉还是在抽搐，画面摇晃到一个机器人都生出呕吐的错觉。
眩晕感温吞绵长，视觉恢复正常却只在一个瞬间。
整个世界纤毫毕现，在一刹那闯入他的视野：杂乱干草上的飞虫在空中跳出八字舞，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划出杂乱弧线后，落在红青错杂的腐肉上和它的苍蝇兄弟一起攀爬玩乐。
他将视线从那处移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石洞中，地面杂草乱石与尸体灰尘缠绕共眠，他逐个分析过去，这些尸体少说有二十具，死亡时间不一，有的已经呈现令人作呕的巨人观，有的却还鲜血未干，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内脏与脑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那些残缺的、狰狞的伤口被火光温暖着，而这层火光来自于洞中唯一的光源，一个木柴熊熊燃烧的火堆——在他的身下。
他双手被环绕捆绑在一根石柱上，铁链束缚，身下火堆在烤炙他。
机器人听闻过星际历史上对食人族的记载，只不过那些令人类毛骨悚然的存在已经湮灭在时间长河的洪流中，而现在他可能是见到活的了。
SPE-1473面无表情看着火舌在自己躯体上舔舐肆虐，柴火的温度远远达不到他生物皮层材料的熔点，温觉感受器也没有恢复正常运转，这老头难道没发现他的美味烤肉是一堆奇怪东西塑成的吗？
疑问接踵而来访问他的机械脑袋，他初步判断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的食人族可能存在智力缺陷。
洞外是浓重的夜，洞内亮度并不高，但机器人能看清楚。
最新鲜的尸体在距离他三米处，碰巧，那里有人正在行凶。
他能看清少女张大到极致的嘴巴，唇角已经几近绷裂——她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但SPE-1473听不到。
他的机体功能恢复得太慢，以至于让眼前凶杀一幕成了彻底的默片。
行凶的人类正高扬起手中的剔骨尖刀，即将落下扎进少女的脖颈——
突然刀刃在半空中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随后一颗沾着泥点的石子滚落在地上。
这人的行凶手法和SPE-1473谋杀少将时的相似，但凭空冒出的一击使他刺入的角度发生了偏离，刚好错开了颈动脉，划破了脖颈皮肤。这一刀并不致死，反而使少女接受一场漫长折磨的失血虚脱。
少女的唇角在那一瞬间也绷裂了，嘴角和脖颈两处的鲜血一同落在地上堆积的干草上。
机器人饶有兴致地旁观这一幕，他看着脖颈那处伤口，血液的质感使他着迷，他没有生命，也理解不了其中意义，但那鲜红的、缓慢滑落的液体简直像是被具象化的流体生命力，它离开得越多，人体越显破败。
他盯够了，又缓缓将视线移动到行凶者的面庞上。
那是一张彻底被毁掉的脸，烧伤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仅剩不多的完好皮肤也沟壑纵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瘪，一双浑浊的眼睛有着神经质的诡异亮光，正有些恼怒地盯着洞口。
老人两侧的嘴角被烧得已经呈现不对称的模样，这样一张嘴在勾起唇角的时候搞得机器人格外不适。
“丑陋原来真的会给人类造成生理不适。”SPE-1473想着，至少他的设计者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时代人类已经经过基因优化，生物整容技术也突飞猛进，对外表的苛求程度无限拔高。
本来以他的机体功能，要阻止这个神经兮兮的丑老头简直轻而易举，但他现在行动力半点没恢复，只能睁着眼喘气玩，做一块乖巧的火烤塑料。
机器人正常运转的视觉强于普通人类，即使被烟熏火燎着，他也能看到黑乎乎的洞口处，刚刚快速闪过一个人影。
只是一眨眼间，SPE-1473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衣角。
有人潜入了这老人的秘密基地。
衣角出现一瞬，画面却定格在SPE-1473的脑袋里，可供随时调取查看：那一片衣角是青色的，隐约能看出上面的锦绣纹饰。不论尊贵与否，都比那老人身上脏不拉几的灰布衣体面太多。
耳鸣声陡然尖锐起来，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
刺耳到一定程度，剧痛像一把重锤毫不留情地猛然击中他的大脑，原本正常的视野也被瞬间陷入铺天盖地的灼眼白光中。
时间感晕厥在这一刻。
所有的紊乱和痛苦在这里达到顶峰。
[已到……到达……时空……时空穿梭指定地点。]
[支配者已失去生命迹象，服从关系解除。]
[数据初始化成功。]
下一秒，他的机体恢复正常运转，延迟的系统通知蜂拥而至，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取代了无规律杂音：打斗声激烈，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近在身侧，有细微的林叶摩擦声从洞口处传进来。
视野中的白光褪去，形势已经发生变幻，那青色衣角的所属者，手持一柄寒光泠泠的剑对老者下了死手。
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攻势凌厉，在老者强弩之末的癫狂攻势里，却也已经是副招架不住的表情。
老者抄着把柴斧挥舞得虎虎生风，“哈哈哈哈！怎么了？你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杀不死我吗？”
“你到底已经吃了多少无辜之人？！”年轻人横剑抵挡。
老者冷笑，“不吃他们，死的就是我。”
“强词夺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大声狂笑的模样让那张被摧毁过的面容显得更加怪异，要不然说人类脑袋多半有病呢，SPE-1473严重怀疑这人不止脸被烧过，可能脑子也已经被外部火源加热到可以食用的地步。
他将两人从头观察到脚，他们的服饰、言语与举止都昭示着这不是他来的那个时空，服饰繁复，措辞文气，更像是比古地球时代更久远的文化背景。
现在的信息采集度已经足够机器人大致了解自己的处境，SPE-1473不动声色地将短发延长至与年轻人同样的发丝长度，遮住他的后颈——那里有醒目的黑色条形码，区分仿生机器人和人类的标志。如果真的是在他所猜想的时代，那么这里的科技落后程度会把自己打成一个彻底的异类。
机器人的思考时间如同燧石火光，但也只是这一瞬，那张烧伤到五官狰狞的面孔已经欺近年轻人，一把已经见血无数的柴斧眨眼间就要将年轻人的脑袋一劈两半。
SPE-1473死死盯着，瞳孔呈现出一种兴奋的张大状态。
千钧一发之际，破风声抢先一步凌然而来。
老者一声惨叫，尖刺突兀地炸开在石洞中。又是尖锐的声音，机器人条件反射地皱眉，他刚刚好不容易摆脱自己脑袋里盘踞的耳鸣，猝不及防又来一声。
SPE-1473觉得自己的机体运转还是存在问题，他的脑袋内部又开始出现电流声，仿佛刚刚的正常运转只是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
电流声愈发嘈杂，他开始烦躁。
同时，一支箭出现在他的脚边。
柴斧坠落在少女柔软腹部，老者也倒在尸堆中，一支做工精湛的白羽箭穿透了他的眼眶，那一瞬间极大的贯穿力量给他的脑袋留下一个血洞，血糊着脑髓从空荡荡的眼眶流出来。
射箭者身穿白衣，如一羽飘然而至，月白暗绣的衣角翻卷飞扬着落下，转瞬间就被地面上的血液浸了个透。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一把木制弓，那把弓木质低劣，手艺粗陋，同样粗陋的风格，还出现在这人的脸上——
他戴了个木制面具。
准确点说，是一个绝丑的木头面具——刀刻线条凌乱，轮廓模糊，SPE-1473茫然分析面具样式：“那好像是个……”
“……狗头？”
老者的夸张狂笑也就在刚才，现在这人又躯干长身玉立，脸是狗头面具，“……这个世界的人类好像都不太正常？”机器人的脑袋里问号与电流声铺天盖地。
石洞中的腐臭与血腥好像都被狗头面具的木质润泽驱散不少。
他将焦距拉近三倍，想更近距离看透这个新出现的奇怪人类，脑内却突然一声嗡鸣，随即视野闪烁几下警示的红。
是机体的最高级紧急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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