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漱玉 (靖平)_锦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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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漱玉 (靖平)

  我医院里精神科的主任医生莫大夫从云深房间里出来时,她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他扶扶眼镜问我:“林小姐这样不哭也不说话有多久了?”

  “两天了。”我回答。

  “她现在的情况应该是突发性的抑郁症。”

  “有多严重?”玮姨着急地问。

  莫大夫回答:“保持这种状态,时间长了会转化成自闭症,如果一直不能治愈就会加重成为……”

  “精神分裂?”我接口。

  他沉重地点头:“药物只能让她睡觉。但不能多吃。她醒着的时候,要她平时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跟她多说话,交流,逐渐打开她的心结。这才是治好她的根本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待在家里,时时和她在一起。

  她仍然不说话,不哭,也不吃东西,只在我每次端着碗又哄又求后,能勉强喂下一点。她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处。她对任何东西都不反应,只在我和她说话时,会看着我。

  她醒着时,我几乎寸步不离,不断地和她说话,读书给她听,陪她看影碟,带她兜风。总之,尽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讲人间天上,讲前生后世,讲因果轮回和各种传说。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并没有真离开她,只是活在了天堂。

  当我发现她对和我的肢体接触有反应时,我便试着和她亲近,长久地拥抱她,让她紧贴着我,甚至吻她的面颊和额头。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气的。如果身体的接触能把哪啃噬着她的痛苦传递到我身上,我愿意这样抱她一世。

  她仍然要靠药物才能睡觉。我只能在她睡去以后,把我无法分派给下属的那一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

  玮姨平时很注重保养和妆容,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但现在,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角间渗出了几茎白发。她为云深的病焦急,也为我的操劳心惊。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靖平你歇歇吧,你这样子不休不眠,人会垮的。疏影病的时候,你也没有这样呀!”

  我心中霍然一沉。是的,疏影病时,我只疯狂地和时间赛跑,想在死亡触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感觉忧伤和害怕。

  但现在,我却感到恐惧。

  或许是人年纪越大,历练越多,就越没了少年时轻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可以笃定地把握。

  我已经历过失去的惨烈,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无法逃遁的折磨,才会对再一次有可能发生的别离那样惧怕。

  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经死了一半,若再保全不了云深,我会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渐渐地,云深的目光会越来越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来,她不安的目光会四处游移,看到我,便安定下来。吃东西也不再要我苦求,只要我喂,她每次总能吃一点。但仍旧不哭,也不说话。

  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她登上了竟夕阁的顶层,因为她以前说过她生日的时候,要我在这里听她弹琴。

  我把她放在一张事先摆好的软椅上。今夜风静云疏,只有干净的月华,水一般泄在我们身上。

  我单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抚着她的脸:“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时那个七夕的夜里,你在这里许的愿?”

  她看着我,长睫眨动两下。

  我接着说:“现在你十六岁了,愿望就快实现。”

  她眼里有隐隐的光亮,依旧无语。但这已经足够让我振奋。

  我从身旁一个钛合金的长方盒子里,拿出我给她买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递到她面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漱玉”。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喜欢。

  我把琴轻轻放在她膝上,继续说:“关于这把琴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想不想听?”

  她看着我,等待着。

  我缓缓地开口:“一千两百多年以前,唐代有一位青年时期就极负盛名的制琴名家,叫白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殷小蛮,是宫廷的乐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因为宫里的规矩不允许乐人有私情,他们只能暗中相爱,甚至不能经常见面。白拓倾尽心力制作了一把叫‘漱玉’的琵琶,让人偷偷送给殷小蛮,以传递他对她的思念和爱意。在制琴的时候,白拓不小心划破了手臂,鲜血滴到了“漱玉”的面板上,但据说正是因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从此就清润空灵无比。后来在肃宗皇帝李亨的寿筵上,殷小蛮用“漱玉”弹了一曲《长相思》,曲惊四座,天子动容。”

  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动。

  我继续道:“但殷小蛮也因此祸从天降。她当场被李亨宣旨纳入后宫,封为宸妃。殷小蛮抵死不从,并和白拓相约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却被妒嫉她的宫人走漏了风声,她和白拓双双被擒。结果在白拓被腰斩的当日,殷小蛮抱琴触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泼溅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一起。肃宗李亨终于被打动,合葬了两人,并把‘漱玉’收入深宫珍藏起来。后来在北宋靖康之乱时,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为珍宝,藏在京都皇宫的地下室里,又在二战时,辗转到了欧洲。这样经过一千两百年的烽火战乱,颠沛流离,这把‘漱玉’现在就躺在你面前。”

  她静静地看着膝上的“漱玉”。月华里,紫檀的背板,白玉兰花的琵头,别无多饰,朴静轻盈。

  但它却承载了虽历经一千两百年但仍痴缠不休的狂热爱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

  我深深看着她,慢慢地说:“真正的爱情是不灭的。而相爱的人会是永生的,无论在人世还是天堂,他们都幸福地活着。殷小蛮与白拓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

  她安静地听着,良久不动,然后伸出手,在弦上轻轻一轮。在听到它发出的第一个刻心入髓,勾魂摄魄的音之后,她浑身一阵激灵,然后我看到一行泪从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后第二行,第三行……。

  我揽她入怀,让她在我怀里,恸哭失声。

  我一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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