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俱寂
SPE-1473跟着狗头面具，第三次走上林间小道，他垂丧着脑袋，端的是一股精心营造的愁云惨淡。
不多时他就发现自己完全多此一举。
狗头面具此人与叶述安不同，即使身旁有一位刚刚经历人生灾祸的单薄少年，他也只是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走着，连一点象征性安慰的样子都没有，刚刚还让SPE-1473靠边儿别挡路。
机器人其实也不惊奇，毕竟人类这个生物群体基数太大，什么奇形怪状的智障基因都能传承到星际时代，这人都能戴着这种面具到处乱逛，很可能是某猎奇群体的远古基因，不能用正常人类思维去揣测。
他垂着脑袋，视线跟着狗头面具行走间晃动的洁净衣角，越盯越觉得不顺眼。
“机器人也需要穿干净衣服的。”SPE-1473攥着自己黏腻的袖口想道，离开那横尸遍地的洞穴已经有段时间了，他身上黑色外袍的血腥气消散不少，但衣物阴干后的潮湿感仍附着在他的皮肤上。
临到走出林子，两人距离那通火通明的村落越来越近，那棵巨大的枯树是立在进入村中的必经道路旁，从枝干到树杈除了干皱纹理之外一无所有。
一时间，SPE-1473对刚刚狗头面具在这里站立良久的原因更加好奇。
他脚步放慢了些，和狗头面具错开一点前后距离，想要在一会儿经过枯树的那一瞬间，悄悄重现一秒狗头面具站立的位置和仰头角度。
“这里是哪儿啊？”机器人若无其事地问出口。
狗头面具没有回头，“此处村落名为杏雨村，村中驿站可以提供住宿，我们在那里休息一晚。”
“那今晚过后呢……”他调取出之前看到的画面，在视野中标记好位置，顺便不忘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犹疑而颤抖，“今晚过后我…我还能去哪里？”
两人交谈之间脚步不停，此刻恰好走过枯树的粗大树干处，离狗头面具之前站立的位置只有三步距离。
狗头面具笑了一声，“你如果无处可去，可以跟我走。”
闻言SPE-1473眼睛一亮，没想到要让这个看似毫无同情心的人收留自己原来这么容易，这次他的半惊半喜倒是真的，“多谢……”
他猛地顿住。一句真实心情却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他已经走到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仰头角度，视线终于避开了粗壮树干与错杂生长的枝杈拼凑出的所有视觉死角。
他知道狗头面具之前是在做什么了。
一具尸体被倒吊在枝杈上，死不瞑目地被惨白月光浇煮着。
天地间的风像是因见到生命沉寂而静止，一条死气沉沉的胳膊在空中悬停，尸体也确实只剩一条胳膊，另一条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人之前在这里静立良久竟然是为了看尸体？！
SPE-1473脑内警铃大作，之前忽略的奇怪细节突然浮现出来：他跟着能源探测器的声音第一次踏上林中那条羊场小道的时候，那忽近忽远、飘忽不定的嘀嘀声。
他本以为是刚醒来机体不稳，导致对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定位不准，现在他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你跟踪我？”SPE-1473不可置信，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欺骗陡然偏向滑稽路线。
“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狗头面具悠悠站住，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白皙修长的手从腰后摸出一把山水画扇。
“你可以跟我走。”
他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咬字清晰缓慢，机器人敏锐地从他的隐隐笑意中听出一股子轻慢意味。
SPE-1473和木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直直对视，脸上乖巧笑容不变，一双眼眸澄澈见底，内里却陡然升腾起一股子厌恶，这种情绪对SPE-1473来说很熟悉，“厌恶”是他学会的第一种人类情感，得益于他的前支配者，鲜活生动的言传身教。
狗头面具这种浅淡的矜傲态度让他条件反射地恼怒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检测了机体的剩余能源，数据显示剩余能源还是足够他使用一系列高耗能的功能，比如高强度战斗模式，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剩余能源只够维持高强度战斗模式五分钟的时间。
能耗量会急剧上升，这一举动无异于破釜沉舟，如果短时间内他不能成功地从狗头面具那里得到能源，废铁结局预定。
他不确定狗头面具身上的能源物质是什么样的形态，大概率是块罕见的矿石，液体也有可能，亦或是在他体内，也没有问题，只要剖开拿出来就好。
他的劣势在于手无寸铁，但得益于高强度战斗模式对速度和力量都有加持，足够他实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愿望，打爆面前这颗狗头。或者捏断喉骨也不错。
机器人的笑容不变。
“对不住，我得换个措辞。”那边，狗头面具罕见地说了句人话。
“不管你有没有地方可以去，你都必须跟我走。”
SPE-1473看着狗头面具摩挲扇柄的指尖，那把看似雅致实则肃杀的扇刃切割血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现在面对的问题不止是狗头面具的诡异心思，更关键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却极其古怪的地方——
所有的声音，都如同刚刚感受到的晚风一样吝啬。这里太安静了。
灯火通明、夜深未眠的杏雨村已经近在眼前，家家户户的窗户上能看到人的影子随烛光摇晃而浮动，所有人的姿势都像是挤做一团在看向窗外。而且，最诡异的是，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人声交谈，没有器物碰击，风声凝滞，虫鸣死寂。
真真正正的万籁俱寂。
他将目光落向狗头面具身后，不远处的村落。
他的视野画面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正常的色彩瞬间变为蓝紫为底色的世界——他将正常视野切换成了红外热成像，他一眼扫过去，整个村子都是平和安静、没有生命的大片蓝紫色，温度分布几乎没有差异，换句话说，那些和乐融融的、被映在窗纸上的人们，没有一个拥有活人的体温。
这个村子里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目光幽幽转回树杈上那具尸体，果不其然发现视野中倒吊的人形呈现出生机盎然的鲜橙色。
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一个脸色惨白、胳膊被截断的人。
SPE-1473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神奇太多：远处纸窗人头攒动都已经直立着凉透，身旁树上倒吊了不知多久的断肢倒霉蛋竟然还在喘气。
SPE-1473眉眼笑意淡了些，嘴角弧度不变，只是一点细小的变化就让他的神情掺进几丝微妙的乖戾。
自从看见那个绝丑的狗头面具就知道面前这人多半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不仅这样，他被救出食人洞穴又一直被这人牵着鼻子走，欺骗从来都不是机器人的专利，毕竟他的前支配者就非常擅长玩弄人心，SPE-1473跟随他的三个月时间里也只是学了点皮毛。
他关闭热成像，望向前方好整以暇把玩画扇的狗头面具，机器人走向他，临到面前，毫无预兆地粲然一笑，“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高强度战斗模式开启。]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分钟后停止运转。]
果不其然，低电量通知预料之中。
机器人的突然暴起貌似在狗头面具的预料之中，躲开迅捷一击，反手将薄刃的寒凉气贴着突袭者侧颈滑过，耳畔近在咫尺的声音稍显不耐，“你管真多。”
“……”
又是让他心生厌恶的倨傲，他眯起眼睛。
狗头面具的攻击风格机器人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每一次出手都能恰好阻挡机器人的精准攻击，折扇始终没有打开，没有杀意却仍如芒刺骨。
视线余光中，SPE-1473猛然发现树上那个倒吊的人像是离他们距离近了不少，换了个树杈倒挂，他隐蔽在阴影中的脸终于清晰：一张双眼圆瞪的、嘴角上扬的呆滞笑脸，阴沉地清秀着。死死地盯着他和狗头面具的交手。
看上去倒是年纪很轻，和机器人的外表年龄设定相仿。
他心念电转，心如死灰：这两人很可能是一伙的。
SPE-1473迅速闪身跳离原来位置，却又被狗头面具欺近抓住衣领，霎时间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背部结实地挨了一记，墙壁震动，屋舍顶部的茅草簌簌下落，身后纸糊的木窗被打破。
烛火涂就的虚假温暖被飞来横祸撕毁，那些随烛光摇晃而浮动的人影露出了真面目。一张脸瞬间挤出窗框，这张脸五官精细，表情僵硬，可皮肤却有着如同村口那颗巨大枯树一样的木头纹理，两个木头做的眼球被黑墨点上两点充当瞳仁，表情定格成一个类人的诡异微笑。
在这张脸的后面，还有四张一模一样的笑脸。
村子的每扇窗户后，每座房屋里，那些挤做一团向窗外张望的“人们”，都拥有着一模一样生动得如同活人的笑容。
SPE-1473扶着窗台站起，将手掌放到眼前飞速看了一眼——他沾了满手的灰尘，和他醒来时所在的猎人木屋一样。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机器人让他不可置信，枯草被鞋底摧折的细微声音飞掠而至。
“这里是个死村吧？根本一个活人都没有，桌椅器具与门窗，处处落灰，不知道已经废弃多久了。”他看着牛棚角落里的一具完整的老鼠尸骸，一只手隐蔽地摸上身边草垛中的劈柴斧头，另一只手抄起木桩上的柴刀随手向身后掷出。
掷柴刀和枪具瞄准的准星本质没有太多不同，柴刀顺着他的预算轨迹直冲狗头面具的面部飞去。
“其实是没有任何活物，”狗头面具轻巧躲过，声音已至背后，“草木除外。”
确实是这样，机器人心想，这被死寂笼罩的盛夏午夜，连虫鸣声都没有。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阵阵，吝啬已久的风骤起，是盛夏夜雨将至。
一击未中的柴刀刚刚悄无声息地落在远处草丛中，又有斧头凛然划破骤起的风，狗头面具迅疾旋身闪躲，斧刃擦着木制面具的一角斜斜劈下——
惊雷乍现，憋闷许久的盛夏夜雨尚未落下，木制面具却松动掉落，闪电将面具下的真面孔映亮——
那是一张极致秀美的脸，在冷感的惨白电光中昳丽得异常夺目。
短短一瞬，SPE-1473拉近焦距捕捉这张面孔，他发现这人的右眼眼角处，有一道极浅极细的凹痕，像是陈年刀伤，离得很近才会发觉。
闪烁白光造成古怪空幻的错觉，恍惚间将陈年刀伤印刻成哀恸泪痕。
但他横眼看过来时，周遭陡生出的冷戾将他长相中的柔和压下去十成十，在午夜雷雨将至时，反倒透出一股子精致诡谲的意味。
“别折腾了，你逃不掉的。”面前人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面具，不同于机器人暗藏的漠然，这人的不耐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机器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反而在由衷赞叹，“啊，你可真漂亮。”
“……”
在SPE-1473近距离视野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人眼尾处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一分钟后停止运转。]
视野闪烁红色，通知声催命响起。
机器人叹出一口气，“可就算你漂亮也不能骗我呀。”他在通知声中将斧刃对着那人的脑袋斜劈下去，棚外开始零星飘雨，打湿他本就黏腻的衣摆，电光闪烁中只看到冷刃的残影。
森冷杀意下这人竟不躲不闪，站在原地，直视着机器人那淬了毒的烂漫笑容。
“你刚刚说什么？”那人一歪头，冷声道。
“你不能骗我。”机器人无辜。
“上一句。”斧刃在前，这人的表情上都写满了从不耐烦到极度厌恶的鲜明转换。
SPE-1473大方地再夸了一次，“你真漂亮。”
话音未落，他发现昏暗的牛棚里亮了起来，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滋滋声响。
声音很近，机器人在攻击间隙向声源处望去——
一团团黄白光芒混杂成的光球在那人的指尖闪烁跳动。
SPE-1473：“？？？”
看清这一幕的机器人震惊到停止了一切动作，这比食人洞穴、倒吊人和窗户中簇拥的笑脸都要怪异太多。
这一瞬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看着那圈淡黄色光晕由深及浅，直至内里是近乎灼眼的白光。
他立刻就妥协了，他把自己对这个科技落后的古代世界的轻视全部推翻，然后在下一秒看着面前人怒意凛然地将他目前无法解释的光球掷向他。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二十秒后停止运转。]
机器人再惊，死亡警告中当机立断转身逃开，也不知道是攻击击中和停止运转哪个先来。
他现在倒是希望自己能耗到停止运转，被那种莫名能量体击中报废掉不好说会有多痛。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秒后停止运转。]
即将关机他的行动力直线下降，还没逃出多远，黄光就冲破雨幕映上他的脏衣角。
可他以为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黄色光球击中他之后，竟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了无声息。轻微的酥麻感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
下一秒，通知声响起。
[充电成功。]
SPE-1473：“？？？？？？？？”
这好像……不是我以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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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头面具此人与叶述安不同，即使身旁有一位刚刚经历人生灾祸的单薄少年，他也只是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走着，连一点象征性安慰的样子都没有，刚刚还让SPE-1473靠边儿别挡路。
机器人其实也不惊奇，毕竟人类这个生物群体基数太大，什么奇形怪状的智障基因都能传承到星际时代，这人都能戴着这种面具到处乱逛，很可能是某猎奇群体的远古基因，不能用正常人类思维去揣测。
他垂着脑袋，视线跟着狗头面具行走间晃动的洁净衣角，越盯越觉得不顺眼。
“机器人也需要穿干净衣服的。”SPE-1473攥着自己黏腻的袖口想道，离开那横尸遍地的洞穴已经有段时间了，他身上黑色外袍的血腥气消散不少，但衣物阴干后的潮湿感仍附着在他的皮肤上。
临到走出林子，两人距离那通火通明的村落越来越近，那棵巨大的枯树是立在进入村中的必经道路旁，从枝干到树杈除了干皱纹理之外一无所有。
一时间，SPE-1473对刚刚狗头面具在这里站立良久的原因更加好奇。
他脚步放慢了些，和狗头面具错开一点前后距离，想要在一会儿经过枯树的那一瞬间，悄悄重现一秒狗头面具站立的位置和仰头角度。
“这里是哪儿啊？”机器人若无其事地问出口。
狗头面具没有回头，“此处村落名为杏雨村，村中驿站可以提供住宿，我们在那里休息一晚。”
“那今晚过后呢……”他调取出之前看到的画面，在视野中标记好位置，顺便不忘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犹疑而颤抖，“今晚过后我…我还能去哪里？”
两人交谈之间脚步不停，此刻恰好走过枯树的粗大树干处，离狗头面具之前站立的位置只有三步距离。
狗头面具笑了一声，“你如果无处可去，可以跟我走。”
闻言SPE-1473眼睛一亮，没想到要让这个看似毫无同情心的人收留自己原来这么容易，这次他的半惊半喜倒是真的，“多谢……”
他猛地顿住。一句真实心情却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他已经走到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仰头角度，视线终于避开了粗壮树干与错杂生长的枝杈拼凑出的所有视觉死角。
他知道狗头面具之前是在做什么了。
一具尸体被倒吊在枝杈上，死不瞑目地被惨白月光浇煮着。
天地间的风像是因见到生命沉寂而静止，一条死气沉沉的胳膊在空中悬停，尸体也确实只剩一条胳膊，另一条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人之前在这里静立良久竟然是为了看尸体？！
SPE-1473脑内警铃大作，之前忽略的奇怪细节突然浮现出来：他跟着能源探测器的声音第一次踏上林中那条羊场小道的时候，那忽近忽远、飘忽不定的嘀嘀声。
他本以为是刚醒来机体不稳，导致对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定位不准，现在他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你跟踪我？”SPE-1473不可置信，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欺骗陡然偏向滑稽路线。
“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狗头面具悠悠站住，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白皙修长的手从腰后摸出一把山水画扇。
“你可以跟我走。”
他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咬字清晰缓慢，机器人敏锐地从他的隐隐笑意中听出一股子轻慢意味。
SPE-1473和木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直直对视，脸上乖巧笑容不变，一双眼眸澄澈见底，内里却陡然升腾起一股子厌恶，这种情绪对SPE-1473来说很熟悉，“厌恶”是他学会的第一种人类情感，得益于他的前支配者，鲜活生动的言传身教。
狗头面具这种浅淡的矜傲态度让他条件反射地恼怒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检测了机体的剩余能源，数据显示剩余能源还是足够他使用一系列高耗能的功能，比如高强度战斗模式，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剩余能源只够维持高强度战斗模式五分钟的时间。
能耗量会急剧上升，这一举动无异于破釜沉舟，如果短时间内他不能成功地从狗头面具那里得到能源，废铁结局预定。
他不确定狗头面具身上的能源物质是什么样的形态，大概率是块罕见的矿石，液体也有可能，亦或是在他体内，也没有问题，只要剖开拿出来就好。
他的劣势在于手无寸铁，但得益于高强度战斗模式对速度和力量都有加持，足够他实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愿望，打爆面前这颗狗头。或者捏断喉骨也不错。
机器人的笑容不变。
“对不住，我得换个措辞。”那边，狗头面具罕见地说了句人话。
“不管你有没有地方可以去，你都必须跟我走。”
SPE-1473看着狗头面具摩挲扇柄的指尖，那把看似雅致实则肃杀的扇刃切割血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现在面对的问题不止是狗头面具的诡异心思，更关键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却极其古怪的地方——
所有的声音，都如同刚刚感受到的晚风一样吝啬。这里太安静了。
灯火通明、夜深未眠的杏雨村已经近在眼前，家家户户的窗户上能看到人的影子随烛光摇晃而浮动，所有人的姿势都像是挤做一团在看向窗外。而且，最诡异的是，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人声交谈，没有器物碰击，风声凝滞，虫鸣死寂。
真真正正的万籁俱寂。
他将目光落向狗头面具身后，不远处的村落。
他的视野画面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正常的色彩瞬间变为蓝紫为底色的世界——他将正常视野切换成了红外热成像，他一眼扫过去，整个村子都是平和安静、没有生命的大片蓝紫色，温度分布几乎没有差异，换句话说，那些和乐融融的、被映在窗纸上的人们，没有一个拥有活人的体温。
这个村子里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目光幽幽转回树杈上那具尸体，果不其然发现视野中倒吊的人形呈现出生机盎然的鲜橙色。
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一个脸色惨白、胳膊被截断的人。
SPE-1473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神奇太多：远处纸窗人头攒动都已经直立着凉透，身旁树上倒吊了不知多久的断肢倒霉蛋竟然还在喘气。
SPE-1473眉眼笑意淡了些，嘴角弧度不变，只是一点细小的变化就让他的神情掺进几丝微妙的乖戾。
自从看见那个绝丑的狗头面具就知道面前这人多半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不仅这样，他被救出食人洞穴又一直被这人牵着鼻子走，欺骗从来都不是机器人的专利，毕竟他的前支配者就非常擅长玩弄人心，SPE-1473跟随他的三个月时间里也只是学了点皮毛。
他关闭热成像，望向前方好整以暇把玩画扇的狗头面具，机器人走向他，临到面前，毫无预兆地粲然一笑，“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高强度战斗模式开启。]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分钟后停止运转。]
果不其然，低电量通知预料之中。
机器人的突然暴起貌似在狗头面具的预料之中，躲开迅捷一击，反手将薄刃的寒凉气贴着突袭者侧颈滑过，耳畔近在咫尺的声音稍显不耐，“你管真多。”
“……”
又是让他心生厌恶的倨傲，他眯起眼睛。
狗头面具的攻击风格机器人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每一次出手都能恰好阻挡机器人的精准攻击，折扇始终没有打开，没有杀意却仍如芒刺骨。
视线余光中，SPE-1473猛然发现树上那个倒吊的人像是离他们距离近了不少，换了个树杈倒挂，他隐蔽在阴影中的脸终于清晰：一张双眼圆瞪的、嘴角上扬的呆滞笑脸，阴沉地清秀着。死死地盯着他和狗头面具的交手。
看上去倒是年纪很轻，和机器人的外表年龄设定相仿。
他心念电转，心如死灰：这两人很可能是一伙的。
SPE-1473迅速闪身跳离原来位置，却又被狗头面具欺近抓住衣领，霎时间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背部结实地挨了一记，墙壁震动，屋舍顶部的茅草簌簌下落，身后纸糊的木窗被打破。
烛火涂就的虚假温暖被飞来横祸撕毁，那些随烛光摇晃而浮动的人影露出了真面目。一张脸瞬间挤出窗框，这张脸五官精细，表情僵硬，可皮肤却有着如同村口那颗巨大枯树一样的木头纹理，两个木头做的眼球被黑墨点上两点充当瞳仁，表情定格成一个类人的诡异微笑。
在这张脸的后面，还有四张一模一样的笑脸。
村子的每扇窗户后，每座房屋里，那些挤做一团向窗外张望的“人们”，都拥有着一模一样生动得如同活人的笑容。
SPE-1473扶着窗台站起，将手掌放到眼前飞速看了一眼——他沾了满手的灰尘，和他醒来时所在的猎人木屋一样。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机器人让他不可置信，枯草被鞋底摧折的细微声音飞掠而至。
“这里是个死村吧？根本一个活人都没有，桌椅器具与门窗，处处落灰，不知道已经废弃多久了。”他看着牛棚角落里的一具完整的老鼠尸骸，一只手隐蔽地摸上身边草垛中的劈柴斧头，另一只手抄起木桩上的柴刀随手向身后掷出。
掷柴刀和枪具瞄准的准星本质没有太多不同，柴刀顺着他的预算轨迹直冲狗头面具的面部飞去。
“其实是没有任何活物，”狗头面具轻巧躲过，声音已至背后，“草木除外。”
确实是这样，机器人心想，这被死寂笼罩的盛夏午夜，连虫鸣声都没有。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阵阵，吝啬已久的风骤起，是盛夏夜雨将至。
一击未中的柴刀刚刚悄无声息地落在远处草丛中，又有斧头凛然划破骤起的风，狗头面具迅疾旋身闪躲，斧刃擦着木制面具的一角斜斜劈下——
惊雷乍现，憋闷许久的盛夏夜雨尚未落下，木制面具却松动掉落，闪电将面具下的真面孔映亮——
那是一张极致秀美的脸，在冷感的惨白电光中昳丽得异常夺目。
短短一瞬，SPE-1473拉近焦距捕捉这张面孔，他发现这人的右眼眼角处，有一道极浅极细的凹痕，像是陈年刀伤，离得很近才会发觉。
闪烁白光造成古怪空幻的错觉，恍惚间将陈年刀伤印刻成哀恸泪痕。
但他横眼看过来时，周遭陡生出的冷戾将他长相中的柔和压下去十成十，在午夜雷雨将至时，反倒透出一股子精致诡谲的意味。
“别折腾了，你逃不掉的。”面前人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面具，不同于机器人暗藏的漠然，这人的不耐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机器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反而在由衷赞叹，“啊，你可真漂亮。”
“……”
在SPE-1473近距离视野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人眼尾处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一分钟后停止运转。]
视野闪烁红色，通知声催命响起。
机器人叹出一口气，“可就算你漂亮也不能骗我呀。”他在通知声中将斧刃对着那人的脑袋斜劈下去，棚外开始零星飘雨，打湿他本就黏腻的衣摆，电光闪烁中只看到冷刃的残影。
森冷杀意下这人竟不躲不闪，站在原地，直视着机器人那淬了毒的烂漫笑容。
“你刚刚说什么？”那人一歪头，冷声道。
“你不能骗我。”机器人无辜。
“上一句。”斧刃在前，这人的表情上都写满了从不耐烦到极度厌恶的鲜明转换。
SPE-1473大方地再夸了一次，“你真漂亮。”
话音未落，他发现昏暗的牛棚里亮了起来，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滋滋声响。
声音很近，机器人在攻击间隙向声源处望去——
一团团黄白光芒混杂成的光球在那人的指尖闪烁跳动。
SPE-1473：“？？？”
看清这一幕的机器人震惊到停止了一切动作，这比食人洞穴、倒吊人和窗户中簇拥的笑脸都要怪异太多。
这一瞬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看着那圈淡黄色光晕由深及浅，直至内里是近乎灼眼的白光。
他立刻就妥协了，他把自己对这个科技落后的古代世界的轻视全部推翻，然后在下一秒看着面前人怒意凛然地将他目前无法解释的光球掷向他。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二十秒后停止运转。]
机器人再惊，死亡警告中当机立断转身逃开，也不知道是攻击击中和停止运转哪个先来。
他现在倒是希望自己能耗到停止运转，被那种莫名能量体击中报废掉不好说会有多痛。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秒后停止运转。]
即将关机他的行动力直线下降，还没逃出多远，黄光就冲破雨幕映上他的脏衣角。
可他以为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黄色光球击中他之后，竟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了无声息。轻微的酥麻感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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