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锋芒_辇道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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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锋芒

  闷热的巷尾,死路一条。

  巷尾一面嶙峋的砖石墙壁,支棱出几处野性难驯的棱角,寻着时机,划得那些闲来无事的倚墙人一个衣衫破烂。

  星临的衣着很合今日天气,一袭衣衫单薄,能看到他的蝴蝶骨起伏的微小弧度,像伸手触及之后,就能轻易拿捏过他每一寸骨血。

  蝴蝶骨就是这样隔着一层单薄布料,毫不留情地撞击上那冷硬砖墙。一声机械骨骼与陈旧石墙的相击之声,一瞬残忍动听的悦耳。

  星临咬紧后槽牙,压住一声即将冲出喉管的闷哼,抬眼,看着云灼以一种近乎于散漫的姿态将手收回,霜白轻袖落下,遮住白皙指尖。

  星临放过被自己施虐的下唇,带着一行发白的牙印开口,“看来云公子的脾气秉性也没有我想得那般好。”

  云灼勾着嘴角,却不是个正常的笑模样,“你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还要聪明。”

  星临眼神微动,光润透亮的眼睛微眯着,指尖钻进箭袖绑带之间的缝隙中勾动,呈现出一种格外细致的紧张与疑惑。像是已经察觉到了云灼平静散漫外表下的不同寻常。

  “云公子,你生气了吗?”星临歪头看着他。

  云灼直截了当地与星临视线相接,“你为何要杀那人质?”

  星临:“我当然不是要杀那人质……”

  云灼:“我知道。那我换个措辞,你为何罔顾那人质性命?”

  星临理所当然:“千钧一发之际,这是上上策。”

  “杀死一个无辜之人的上上策?”云灼那勾着的嘴角此刻绷得平直,疏离之感陡然而起。

  星临看着他,“云公子要说杏雨村我是滥杀无辜,我无可辩驳。可今日之事,我没有做错。”

  闻言,云灼一愣,随即垂下眼睫,眼尾笼着一层浅淡的阴影,他笑着摇摇头。

  下一刻,他神色倏地一沉,伸手一把抓住星临的衣襟拽过来,星临毫无防备,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缩近,修长指骨硌着星临的下巴。

  这动作强迫着星临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骨骼隔着布料血肉相抵,人皮包裹下,两处拮抗的防备与敌意渗入骨髓。

  他将星临狠狠抵在墙上,面色冷然,“枉顾人命,恕我看不出其中道理。”

  与墙面相撞的那一刹,星临的嘴角有一瞬几不可查的扭曲,他那惯常滥施的完美笑容淡了些。

  “罔顾人命?这怎能算罔顾人命。你听见那些兴高采烈的声音了吗?云灼。他们得救了。”

  星临一字一句,轻声说着。

  “一命抵百命,自然很有道理。”

  他面上温柔如梦的天真并不全是假的,眼底令人悚然的冷酷也不是作伪。

  一瞬间凌空飞溅的鲜血尽数被他的话语感念成光辉伟大的祭品。

  仿佛在星临眼里,人命确实不分高低贵贱,一律一视同仁以数量粗暴计算,与圈中猪仔和摊上火折子一样,按个论斤。完全抛开个人命运不谈,入眼的是数量取胜的群体。

  这场迫在眉睫的人祸被终结的前一刻,星临不是被威胁生命的人,也不是威胁别人生命的人,他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将场上人命当做赌场筹码一样冰冷计算,轻轻动动手指,就以精湛至极的刺杀手段扭转局面,宣判最终结局——

  多么冷酷傲慢的第三视角。

  云灼的脊骨中淬着名叫愤怒的毒汁,被星临字里行间的漠然催发得愈发沸灼,顺着后背一路烧上来。

  星临蔑视生命。从一开始他便有所察觉,只是之前始终雾里看花,触不到他扑朔迷离中真实存在的生冷。

  此时此刻,无鞘刀刃爆出慷慨的冷光,肆意搅弄他引以为傲的自制。

  “人命不该是这般计算的。”云灼手上用力。

  星临的骨头被粗粝石墙磋磨而过的声音很轻,不善语气却开始不加掩饰,“那该怎样计算?一条人命在云公子眼中价值几何?五百两赏金吗?云公子明明做着人命换钱的活计,现在又是以何立场指摘我的?”

  “而且,如若没有今日,那人质还只是个整天闲得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可他今日一命换百命,云公子听到周围人的扼腕叹息了吗?我让他成为了一个英雄,今天活下来的人都得感激他,从此以后他在人们心中留有姓名。”

  “你怎可这样自以为是?”云灼简直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就能决定他的一生价值吗?死后已是万事空,况且这还不是他自己愿意……”

  星临毫不客气地截然打断,“你又何尝不自以为是?我知道,你想要趁机扭转局势,可万一过程中出了差错,岂不是更多人丧命于此。”

  “一个纨绔的死,保百人性命无忧,他成为佳话流传,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云灼蓦地轻笑一声,“原来是这般道理,是我想错了。”

  一阵白影陡然乍现,一瞬骤起的风将星临一侧发丝扬起,落下之时,一弯锋利刀刃出现在距星临脖颈一寸处,寒光流转着肃杀之意。

  云灼紧抓着扇柄,怒意催生侵略性,他冷冷垂眸,审视着星临。

  云灼:“那我明知现在杀了你,可以保以后不知多少无辜之人性命无忧,我便可以下手了是吗?”

  星临面不改色,“未尝不可。”

  两道视线,一道冷意内敛,一道怒意外露,仰视与压迫之间碰撞相击,互不相让。

  扇刃在前,星临反将下巴抬得更高些,那线条脆弱的脖颈更多地暴露在刀刃之下,呼吸起伏间与刀刃若即若离,他撩起眼皮,目光默然游离在云灼面上。

  云灼眉尖轻微一抽,一丝懊恼极快地滑过心头,他抓着扇柄的手指又紧了紧。

  他发现星临不仅蔑视他人性命,更多时候他连自己的命也不屑一顾,星临此刻周身凝着偃人蓝血,衣袖不知在何处被划破,该是狼狈不堪,却无半点穷途末路死到临头的自觉。

  不能这样轻易放过他。

  扇刃毫不客气地挨近,抵住星临脖颈处的皮肤,细小绒毛被寒光模糊了它们的透明模样,星临的动脉蛰伏于此,隐忍地凹凸跳动着。

  云灼挑眉,“你呼吸放轻些,不然就要见血了。”

  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看到星临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如果你是那个被挟持的人,你也能说出这般道貌岸然的话吗?”云灼不知到底是在不甘心什么,像是在和无形的敌人赌气,非要在星临身上捞出一点能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才肯罢休。

  星临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抓住云灼的腕际,云灼反应迅疾地狠狠一挣——竟没挣脱。

  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具纤瘦躯体竟藏有这样大的力气。根本就是狠狠钳住了他。星临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云灼的手臂弯折,刀刃渐渐离开自己的脖颈,缓缓将仰着的下巴放下来。

  下一刻,他猛地将云灼的小臂拉到自己面前。

  云灼被拉得身体前倾,在那被意识无限拉长的短短一瞬里,他眼睁睁看着星临唇齿张开,随之挨上自己的手臂皮肤——

  星临此时动作刻意放缓——柔软温热的唇贴上,尖利犬齿抵住。

  然后他好看的眼睛大张着,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云灼,缓慢地、狠厉地、潮湿地咬了下去。犬齿研磨,嘴角流出一抹如殷鲜红。

  这细致湿润的短短一瞬,云灼比星临先见了血。

  云灼眼角陡然抽搐了一下,尖刺锐痛在皮肤上骤然而起。

  星临的眼睛却慢慢弯了起来,如幼兽般凶悍的咬合中,报复的快意在扬起的眼尾泄露了一星半点。

  他蓦地放开云灼的小臂,手与唇齿同时迅疾地离开,他挑着眉,笑得唇齿猩红,邪气在明眸中蠢蠢欲动。

  “疼吗?云公子。”星临笑着问。

  云灼面无表情,“……”

  星临像个抢回了自己玩具的孩童,正值心情舒畅,也不在意云灼此刻不搭理他,反而回答了问题,“公子方才假设,如果我是那个被挟持的人,也能说出这般道貌岸然的话吗?”

  “问得好。”他赞叹道,又话锋一转,“可我不是。”

  “今日此情此景,我不是人质,云公子却位于火药抛掷的人群中。公子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会死吗?”

  星临一脸吊诡的血腥气,却一点都不妨碍他说这话时的认真模样。

  云灼心中一顿,“……”

  他没有说话,低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牙印,他的鲜血混合着星临的唾液,折射出诡异的光芒。那紧急当口,被威胁生命的人群,也有他的一份,星临凌然一击,他也被迫成为被星临救下的人。如果这样的话,星临最初想要救的人到底是谁?

  云灼将那些外显的怒意与戾气一丝一缕地敛回自己的躯壳中,手臂垂落,衣袖遮住红色齿痕。

  他叹出一口气,“我不会死。星临,下一次,相信我。方才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有的人不是非死不可。”

  闻言,星临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般蔑视人命,是谁教给你的吗?有人对你做过什么?”云灼探询道。

  星临仍然没有说话,但方才含笑的模样瞬间就消失了,瞳孔深处所有情绪被一片空寂茫然取代。

  他的手指不自然地来回轻微蜷缩,“听不懂你的意思。”

  云灼第一次见星临这种表情,与他平日里的顾盼神采截然不同,空洞与迷失像是笼罩住了他整个人,仿佛连唇上诡艳的血光也黯淡下去。

  云灼哪知他随口猜测便踩中雷区,他犹豫片刻,随之上前几步,手覆上星临肩头。

  “我不知你来历,倘若从前发生过一些事,我也无从得知。”

  “可是星临,你万不可被一时的丑恶蒙蔽双目,这世间还是有美好可期,终有一天你能找寻得到。你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只怕那时你已是尘嚣满身,无力触及了。”

  星临肩头的温度隔着布料染上云灼的手掌,云灼的目光四处飘忽着,心中十分别扭,他不擅长做这种事,半安慰半劝诫得甚至有些拙劣,只能从自己那从不消停的陈年旧梦里挤出一点酸儒感悟。

  星临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

  他就着一脸不通人性的困惑,与云灼视线交接一瞬,垂下的,刺痛的,双瞳被薄薄一层眼皮掩着,望不出悲喜,隐约有细碎水光在眼周泛红的皮肤上一闪而过。云灼凝神细看过去,又消失不见,恍若只是错觉。

  又是雾里看花,摸不到的无常之恸。

  云灼从未看透过星临那扑朔迷离的心思,他的一切都是神秘,都是未解之谜,永远无法预测这少年下一步的举措是什么。

  这道谜题时常令人猝不及防,比如这猝不及防的下一刻——

  他只见星临向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他——他的一只手原本放在星临肩头,另一只手烙着齿痕垂落身侧,乍一看确实是个敞开的怀抱。

  云灼的身体显而易见地一僵。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

  他听到星临闷声说道。那声音就在耳侧,与对肢体接触不甚在意的举动一同融进他的怀中。

  半晌,他迟疑着回拥星临,明明心知是安抚意味,脑内却乱糟糟得搅做一团,难以捉摸的冷酷,惹人发狂的烂漫,似真似假的关切,以及故事幽微的眼睛,甚至勾线摧折的脖颈,全部汹涌着挥之不去。

  一道迷题。

  这道谜题在此刻剖出一丝通向谜底的微光,那不自然蜷缩的手指与陡然空茫的眼底——一切都不可能就此而终——终有一日解开谜题。

  云灼背后,他看不到的地方。

  星临舔舔自己沾血的犬齿,嘴角勾出一个轻微的弧度,脸颊轻轻蹭了蹭云灼的肩膀。

  他听见云灼锣鼓喧天的心跳声。

  是愤怒的持续吗?或许还有点别的有意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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